
(卢俊杰/图)
“幸亏有你这样一个人听我讲话,不然我都不知该说给谁听。谢谢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方向,而是因为你是我生活的参照。我们平行着,你陪伴我,同时还提醒我,爱你。”
2024年6月,出版人任绪军在朋友圈里看到同行污士奇做了一本手工书,封面写着“两个普通女人的十年通信”(2012年至2022年),辑录了污士奇与友人仙人球爱水十年间来往的邮件。任绪军为书里这一句摘抄而感动,他很好奇,一份互为参照的女性友谊是怎样的。他也不禁回想,2012至2022这十年,自己在经历什么样的生活。
任绪军向污士奇发出一份真诚的请求,成为第四个看到这份书稿的人。在岳麓山下的一间书店里,他花两个晚上通宵看完书稿,做了个决定:“我必须把这本书做出来,无论出版后销量如何,市场反应是什么样。”
在任绪军原本的想象里,这两个通信的女人或许像《我的天才女友》里的莱农与莉拉一般,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的天赋和欲望,在相互竞争中去对抗生活,互相欣赏,又难免嫉妒。看完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些信件平和又温暖,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陪伴感。“好像一个永远有回应的树洞,只要你对它发出声音,就会有另一个声音返回来,你在那一刻被倾听,从而获得被理解的可能。这是真正的交心,它们让人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几乎毫无保留的倾注,在《小时代》和《甄嬛传》爆火的竞争社会里,竟然还存在这样古典的友谊。”
信件所讲述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十年间,两个女人经历了毕业求职、考编、生子、转行、搬迁……以及,共同变老。任绪军觉得,这些不为了出版而写作的信件,反而记录了一个时代最真实的生活。“是私人的,才可能是公共的,我们都是被我们的时代所塑造或者建构起来的。”
2025年7月,《两个普通女人的十年通信》正式出版。原本手工书的封面采用的是花草纹样,印刷版的封面则用了污士奇设计的图案——两只红色的毛线手套,它们看上去朴实、温暖,又彼此不可或缺。

《两个普通女人的十年通信》阅读活动布展(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第一封信
2012年3月28日,游览晋祠后,仙人球爱水给污士奇写下第一封豆瓣邮件。她猜想污士奇一定喜欢晋祠,“里面有你肯定喜欢的古代木结构建筑,好看的牌坊,还有千年古树,还有好多名人题诗……”那段时间,仙人球爱水即将走向下一个人生节点,她在邮件中一并告诉污士奇:“我拍完婚纱照了,洗出来了就传给你看。”但她也知道友人对结婚生育的观点,在信的末尾,她写道:“我郑重希望以后让我的小孩认你做干妈。你要是以后不养小孩,就让她到时候和样样一起给你送终。话不吉利,心是真的。”
仙人球爱水和污士奇是硕士研究生同学,在上海同一所高校的古代文学专业。认识以后才发现,她们家乡在山西东南部的同一个县城,还是远房亲戚。她们在校内做了两年室友,2010年毕业后又一起在上海合租。2012年年初,污士奇前往北京,仙人球爱水回到家乡,两人就此分开。
离开上海是她们各自做出的决定。污士奇毕业后为一份电影杂志工作,经常晚上加班,她感到很疲惫。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她发现编辑出版行业在上海的工作机会非常少,投递简历一个月,只有三家公司通知她面试。她转而投了在北京的岗位,第一周就排满了面试。她就此来到北京闯荡,在大大小小的出版公司历练。
仙人球爱水在上海工作期间也备受煎熬。她在广告行业,凌晨一两点下班是常态,压力和疲惫使她耳痛、耳鸣,睡眠不好,精神状态糟糕。“我太想做这份工作,功利心太强,心情很不放松,既折磨了自己,也没有获得多少正反馈。”她用“缴械投降”来形容离开上海,身体上无法继续承受高强度工作,心理上被没有天赋的挫败感填满。她回到家乡,决定做一名老师,一边在高中代课,一边准备教师编制考试。
仙人球爱水对朋友分别这件事看得很理性:“我认为建立任何感情都先要做好自己,保证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可以过得很丰富、很自主,再去接受朋友关系、恋爱关系和婚姻关系。能保持关系是幸运的,但没有奢求一定变成什么样子。”
污士奇也在第一封回信中表达了对新生活的满意,“过些日子去爬香山和长城!一点都没有后悔来北京,我真的更喜欢这里。”她写到自己的近况,在一家大出版公司工作一个多月后,不喜欢这里做的书,于是换到一家“认真做好书”的小公司,认识了一位她很欣赏的同事。
多年过去,污士奇再没有遇到像仙人球爱水这样“同频”又彼此包容的朋友,“她包容我很多。我不擅长发展朋友圈,不是情商高的人,虽然努力站在对方角度去想,不想给对方带来麻烦,但对有些事情我会比较直接,不会特别注意到对方的感受。”
仙人球爱水记得一件事,“有一次吃饭,我们去常吃的那家店,污士奇说她想吃另一家,她就自己去吃。要是其他人,我会想对方是不是不太想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如果是她,我不会这么想。她吃完饭又高高兴兴跑回来,等我一起回家。”那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污士奇性格上的特殊之处,后来她在信里写,“你真的特别,我之前之后都没遇到你这款的——温暖又冷静、个性又内敛、大胆又怯怯的存在,简直是个奇妙的矛盾综合体。”
即便回到家乡,回到熟悉的交际圈,仙人球爱水还是感到孤独,她也没有再遇到像污士奇这样的朋友:“失败时,可以详尽地把自己的愚蠢一一剖析,也敢直白说出自己是真的沮丧,不怕被嘲笑,不怕被看轻。成功时,会把最细微的收获用文字的放大镜铺展开来,不怕对方嫉妒和反感。”
于是她们始终保持通信,寻求激励和理解。如仙人球爱水所说,“我们活着,虽然不需要全世界认同,但还是那么想要别人理解,虽然那个人理解或不理解也并不能代替什么,但就是这些虚无的东西,弥漫在我们生活的空气里,决定了我们是窒息还是欢脱。”
友谊的起点
污士奇没想到自己会和仙人球爱水成为朋友,她们相识在研究生考试的面试场上,她对主动来找自己认老乡的仙人球爱水产生一种本能的排斥,猜想对方也不太喜欢她。但污士奇印象很深刻,面试时老师让仙人球爱水背出最喜欢的一首诗,她背了南朝的一首乐府民歌《西洲曲》,“那首诗很长,而且不是热门的诗歌。”
污士奇的直觉是对的,当时仙人球爱水觉得她们性格相差太大了,“她应该不喜欢一个咋咋呼呼、特别嘚瑟的人,我觉得怎么有这么沉默的人,你说五句话她哼哼一句。”入学后,吃饭的积极性将她们联系在一起,“我俩都觉得食堂的饭太好吃了。中午11点刚开饭,我们立马从图书馆冲去食堂。发现一道新菜,她远远地朝我喊,球球,今天有新鲜的炒生菜!”
吃完饭,她们去操场散步,话题在这里漫无边际地延伸。仙人球爱水惊讶地发现,她们对很多人和事的想法是相同的,“背《古诗十九首》的时候,我们会聊上课讲的‘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一开始觉得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按照距离来分辨的,结合生活实际去想,这句话其实很现实。我们还会聊家庭,聊成长过程发生的事,聊明星八卦。”
早晨,她们也去操场上背诗。仙人球爱水的导师教授魏晋南北朝文学,要求学生背诵《诗品》《昭明文选》之类的诗文名篇,污士奇也跟着背诵,尽管她的研究方向是明清小说。“我是一个猎奇的人,更喜欢小说。以前我对魏晋文学的认识只有《世说新语》和《搜神记》。我觉得认识球球是我的幸运,如果没遇见她,我就不知道她导师的课那么精彩,也不知道还有钟嵘、萧统,还有乐府诗歌这么美的作品。”
仙人球爱水则每周都跟着污士奇去参加影视社团的观影活动,看了很多她一个人不会选择看的电影。“我喜欢大众流行文化,深刻的影片我也可以看,也许看完后我分享得比奇奇还多,但得有人在出发点推我一下。”
生活上的神经大条让她们成为了室友。研二开学前,在校生有一次调换宿舍的机会,可以搬去住宿条件更好的校区,她们懒得搬。仙人球爱水直接搬去了同层污士奇的宿舍,宿舍在潮湿的一楼,每年雨季墙壁上会长出绿毛,但她们甚至懒得再往上一层。两人对环境的整洁度要求都不高,仙人球爱水曾拍下污士奇乱糟糟的桌面,一枝菊花放置其中,被她命名为《垃圾场中的菊花》。
相处久了,污士奇发现仙人球爱水原来不是老好人的性格,热情之下藏着犀利,“看到她对一些人和事尖刻,我会觉得正得我心。因为我有相同的想法,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她可以以一种幽默的、比喻的方式恰如其分地说出来。这是她聪明的地方。”
仙人球爱水也发现污士奇的冷淡和防备是出于一颗敏感的心,“当她感觉到不安全的时候,会小心地保护自己。后来我觉得她的做法没有错,太过放开自己,有时候会受到伤害。接受奇奇的过程,就是一种接受差异性的训练。友谊就是尊重和理解对方的差异,同时保持自己的特质。”

仙人球爱水在书信中提及的书籍(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双城记
读书时,仙人球爱水心情不好的时候,污士奇会陪她在操场和湖边一圈一圈地走,她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人,就默默地倾听。后来,污士奇在邮件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好写道:“看到你难过伤心,我想为你分担,却常常不知该说什么好。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给你拥抱;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只想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你说。”
尽管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行业,过着不同的生活,但她们始终分享彼此生活中的喜与忧。污士奇面临许多在大城市漂泊的难题——生活环境不好,高楼密布,缺少绿树;医疗资源紧缺,想拔智齿却挂不上号;经济压力大,一度要靠信用卡借贷来生活。
刚入行做编辑时,污士奇的工资很低,她会向上司申请涨工资,让自己在北京能顺利生活,但她更焦虑的是自己的能力。如今污士奇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编辑,她仍然记得新人时期内心的煎熬:“80后的成长环境会让大家更倾向于责怪自己。跟我的同事相比,我年龄比他们大,做事还没有他们快,文案创意还不能及时过关,我当时常常会怀疑自己。”
污士奇跳槽过几次,邮件记录了那些糟糕的工作状态:工作压力大、对工作感到厌倦、同事之间氛围不好等等,因为工作出现过故障而心里紧张,因为工作疲惫而无法控制生活的节奏。“不断被否定和担心被否定的过程,让我无法享受做书的乐趣。而且,给我的只是否定,没有方向。弯路走了好多,不知还要走多久,没有一点点成就感。”
仙人球爱水在稳定的教师岗位上,却对污士奇的处境看得通透。她会在污士奇自我厌弃的时候一针见血地说,“其实一般工作而言,根本没有到一定需要什么天赋的地步。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工作可能你不是特别热衷,也绝对不至于讨厌或难以胜任。”在污士奇想要逃避的时候,仙人球爱水劝她大公司更在意人的价值,态度表达也就更直接,想要有更多的成长还是要待在大公司;也会在看到污士奇真的被工作所困时鼓励她放轻松,别把换工作想得太重,“我姥爷以前时常说的一句话很对:宁可倒霉运,不能扫了兴。”
污士奇偶尔会羡慕在小城的舒适生活,但她知道这只是疲惫时想要逃离现实的寄托。她已经做过选择,考研就是一次对县城的逃离。大学毕业后,她在家乡邻县做办公室文员,工作内容枯燥,还要做端茶倒水的杂事,身边也没有朋友,“活得很闭塞”。她无法想象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在北京的工作,即便有诸多不顺,但也给了污士奇成就感和快乐,“是一份枯燥但稳妥的工作给不了我的。”
她认为自己也没有在县城生活的社交能力,“我的亲戚、同学都集中在老家的城镇,哪一家头天晚上吵了架,第二天就会传遍全镇。我没有办法保持跟其他人有边界的生活。在北京我会比较有安全感,更舒服自在。而球球有自如调解人际关系的天分,她跟公公婆婆、小姑子都相处得很融洽,要放在我身上,这是不可想象的。”
仙人球爱水无法想象污士奇的独立生活,她需要群居生活,“我总是要有人陪我,我不愿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我连下楼上厕所都要同事陪我去。”回到小县城也是她试错后的选择,“我属于低精力人群,不能走南闯北,不能承受高压,适合扎根在一个固定的、安全感高的地方。”
刚毕业时她特别想留在上海做广告人,“我喜欢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推荐给别人。”有一次逛街,她看到一个女生在挑选她曾买过的梳子,忍不住上前搭话,“这把梳子特别好用,木头沉,手感厚实,梳起头发来感觉很顺。”女生当场买走了梳子,她特别有成就感。后来选择做老师,也因为这份职业与广告人有相通之处——她发现好听的歌、好看的书就努力推荐给学生,比如周杰伦、汪曾祺和三毛。
在小县城教书会遇到很多烦恼。备考教师编制期间,仙人球爱水在一所高中担任代课老师,她会因为学生自我剥夺希望、否定自己而感到伤心,会因为他们将延续父母的生活轨迹而感慨人生像简单的机械复制。后来在一所小学当正式教师,在好几年的时间里,她都挣扎在教学理想与学生成绩之间。学生考试成绩垫底,她内心愧疚,“很努力教了许久,却仍旧不见起色,觉得真对不起家长们。”
在污士奇眼里,仙人球爱水是最好的老师,“我记得你给学生讲屈原的时候,让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做一个屈原的策展——这个我一直记着,不知给别人说了多少遍。也许在你看来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我当时听到了,心里就像划过一道闪电。从小到大,我们所受的教育太贫瘠且机械了。我常常想,如果我能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师,足够我回忆一辈子了。我能说我很羡慕你的学生吗?”
旁观对方的生活多年,仙人球爱水发现,在小县城也好,在大城市也好,工作的收获与困惑大同小异。“希望别人认同自己,希望同事之间友好地相处,喜欢自己做的事情,又能得到好的反馈。这些都是一样的。”
延续的少女时代
仙人球爱水曾经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她与污士奇能一直保持通信?她觉得是因为她们始终在邮件里保有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关注自我、渴望新知、寻求成长的自己。“我们的话题都围绕自己展开,我跟奇奇讲育儿的时候也是在育己。讲育儿里涉及自我观念的部分,如果我跟她聊买哪个牌子的尿布、奶瓶,估计立马友谊降级了。”
陪女儿阅读绘本期间,仙人球爱水的邮件里常会用绘本举例。污士奇想把上学时买的一条绿色碎花连衣裙改成半身裙,这种惜物情结让她想起绘本《爷爷一定有办法》,小男孩的爷爷用布料给他做了一件衣服,穿旧以后,又改成背心、领带等,直至做成一颗纽扣。在工作中一边妥协一边鄙夷自己向人生认怂的时候,她就给污士奇讲《爱起名字的老婆婆》,“不敢真情实感地去喜欢什么,生怕那些会落空、会破碎。”
尽管仙人球爱水结婚生子,但污士奇觉得她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的主体性,生活不会围着家庭和孩子打转,也幸运地拥有帮她分担育儿重任的大家庭。污士奇早在30岁以前就发现自己对小孩很没耐心,那时她去幼儿培训机构兼职,每次上课回来情绪都很低落。她主动地选择不婚不育,从而有了更多关注自我的时间。“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完全为自己活着。我妈妈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式母亲,我觉得她原本也许可以有更丰富的人生。我想我也许可以跟她过不一样的人生。”
污士奇尝试了许多爱好,画画、弹吉他、配音,所有感兴趣的事情她都尽力去尝试,留出时间,攒下金钱。这些爱好也给她表达自我的空间,尤其是绘画。她喜欢用彩铅画自然风物,休息时常带着画具去公园写生,“会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创造了新的东西。”
即使是爱好,她也在意过自己的画技是否进步,又因刘半农的一番话而想通了——“我们在一件特别嗜好的事物上用功夫,无论做得好也罢,坏也罢,其目的只在求得自己的快乐;我们只是利用剩余的精神,做一点可以回头安慰我们自己精神的事;我们非但不把这种的事当作职业,而且不敢藉着这种的事有所希求。”
初学绘画时,污士奇曾建议仙人球爱水想到形象化的妙言妙语就发给她,以后一起做个绘本,哪怕不能出版。说完她又感到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功利了?你要是觉得不靠谱,就自动忽略我这个建议吧,只是突然想到的。”这个建议得到仙人球爱水的大力支持,“只要不急功近利,能有多功利,咱们就该有多功利。”2016年,污士奇在邮件中写8岁外甥女在海边说想投进深深的海里,结束生命,她告诉仙人球爱水:“生活一直厚待我,可是不争气的我,偶尔也会这样想。”2025年,污士奇出版了自己的绘本《一只蜗牛如何去死》,其中一页就写着这句话。
仙人球爱水长期保持的爱好是追星,在繁重的教学和家庭责任以外,追逐一个理想的形象让她感到放松。她知道轻松的事情不会带来收获,所以会感到失落和纠结。污士奇会当那个把她推出舒适圈的人。她曾作为编辑出版过一本讲述育儿过程中父母与子女彼此成就又相互消耗的绘本,邀请仙人球爱水代为写书评。仙人球爱水一边抓狂一边写,写完再看,她对污士奇说:“谢谢你推着我去写,留下这一篇思考的东西。”

仙人球爱水在县城的老家有种满绿植的院落(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普通人
书信集名为《两个普通女人的十年通信》,污士奇解释,因为她们两个正好是女性,也很普通。
在日常生活里,仙人球爱水觉得她们都是不出挑的人,“我们两个人从社会功利角度上看是不成功的人,社会客观评价标准包括是否拥有财富、是否拥有权力、有没有做到管理岗等等。”
四十多岁的年纪,污士奇仍然漂在北京,做一名绘本编辑。她没有买房,和伴侣租住在北京北郊的公寓里。小区旁挨着农田和树林,秋收过后,能看见巨大的蟠龙风筝从田地间放飞。仙人球爱水稳定地做着一名小学语文教师,羡慕又欣赏着身边身兼数职、进退从容的同事们。县城不大,她离父母家近,常常回去吃饭。父母的房子还保留着她童年的模样,小小的庭院里摆满了母亲种的植物。
养育女儿的过程中,仙人球爱水开始真正接受普通。女儿菠萝偶尔考试成绩不理想,她虽然口头说不在乎分数,但态度上明显会严厉一些。今年她突然看开了,态度上放松许多。女儿对她说,“以前我遇到问题,有的跟你说,有的不说,现在我觉得我什么都敢告诉你。”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小孩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不被接受的那部分,然后藏起来,“她只拿出你愿意接受的部分,让你们彼此愉快,但其实她已经离你很远了。”
书信集出版后,她们的“普通”反而带来了生活的力量——尽管生活中充满了各种解决不了问题,但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大家的生活并不都像社交媒体上展示出来的样子。有读者留言写道,她们记录了最平凡的当代青年的生活,“压抑的工作、紧绷的神经是常态,但是读书、电影、旅游、花和树,以及有趣的人在一瞬间展现出的生活哲学,都能带给生命值得‘为这一刻活下去’的瞬间。”
与在体制内工作的仙人球爱水相比,污士奇更焦虑养老问题,有一段时间她经常算养老金,算储蓄利率能让她赚到多少钱。未来过于缥缈,财务上的焦虑很快被工作的满足感抵消,“还是那句话:活在当下。这一天或这一周过得好不好,比未来过得好不好更有意义。”
污士奇很珍惜现在这份工作。十年前出版行业景气的时候,她在一家公司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就会看看形势,跳槽到另一家。几年前,她所在的出版公司遭遇生存危机,她被裁员。再找工作时,发现无论有过多长时间的工作经验,要找一份兴趣、收入、条件各方面匹配的工作非常难。她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工作是重要的,“普通人生活的选择没有那么多,工作作为占用一天时间最长的事情,起码不能做一份讨厌的工作。如果幸运地找到喜欢从事的工作,工作压力在正常的范围内,它会反过来滋养自我和生活。”
工作以外,她认为支撑生活的是细碎的闪光点。工作十分疲惫的时候,她在休息时不想看书,不想画画,只想看菜谱,即使是虚度时光。“现在的我需要食谱书来抚慰疲惫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对呢?”信件里她总写到食物——白灼芥蓝、胡辣挂面汤、盐水鸭炖汤甚至只是简单的凉拌菜,丧气的时候,她就吃点好吃的。“这些细碎的温暖的时刻可能会帮助你面对未来困惑、折磨的时刻。”
仙人球爱水在信件中对污士奇说:“能吃,证明还活着;想吃,证明人生还有希望。对于你这种超级吃货,人生真是前景无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