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方丈贵惠在北京发布新书(新星出版社/图)
方丈贵惠看起来仿佛是最常见的日本上班族,整洁克制,黑白条纹的衬衫裙搭配着一丝不乱的低马尾,秀气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在成为推理小说作家之前,方丈贵惠确实是一名上班族,上午9点上班,下午6点半下班,在游戏公司做过销售、版权、IP商品化等,就这样规律而平稳地度过了九年。
她毕业于京都大学,大学里最精彩的时光都在推理小说研究会度过。成员们一起讨论推理小说,或是玩猜凶手的游戏:一个人出题,所有人解谜。
她写过一个在社团里流传很久的谜题,其中有“幽灵”登场,并仿造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原则,设定了一个幽灵三原则。那是在2005年左右,推理小说界还没有“设定系”这个名词,但许多年轻人已经在写这样的故事。
国内所说的“设定系推理”源于日本的“特殊设定推理”。“特殊设定推理”是作家米泽穗信在长篇小说《折断的龙骨》的后记中提出后开始广泛流行的。米泽穗信举例:西泽保彦的《死了七次的男人》中,少年拥有时空循环体质,山口雅也的《活尸之死》中,死者可以大步流星,辻真先的《天使杀人》中的故事发生在天使的注视下,兰德尔·加勒特的《魔术师太多》中,到处都是魔法的奥妙,“这些书中推行着一套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逻辑,并在这种特殊逻辑的基础上构建推理小说。”
如今,设定系推理被认为是引入非现实或非常规的前提设定,并让该“设定本身”成为谜题与解谜逻辑的关键机制。
方丈贵惠与设定系推理的渊源在毕业后一度中断。“成为社会人之后,就不再有高浓度接触推理的环境了。”她说,这反而让自己生出了想写推理小说的神秘欲望,“或许是体内的推理成分不足,就像是戒断反应,有什么东西被逼出来了,越来越想写。”
毕业第四年,她开始悄悄写推理小说。“默默地写、默默地投稿,谁也没告诉,也没有人给我提意见,一直在投稿。”

2018年,在默默投稿七年后,方丈贵惠凭借《来自遥远星星的侦探》获得第28届鲇川哲也奖提名,这是日本面向未出道作者的本格推理长篇新人奖,由东京创元社主办,与“江户川乱步奖”“梅菲斯特奖”等并列为日本推理文坛的重要登龙门之一。
《来自遥远星星的侦探》也是一个有特殊设定的作品。故事舞台在日本乡间,而侦探是一个外星人。“从大学写幽灵三原则开始,我对于规则、法则的制定慢慢变得熟悉,就决定从这方面下手,把特殊设定的推理写得更有趣、更有惊喜一些。”
评委辻真先、北村薰和加纳朋子给出意见,大致是说方丈贵惠设定的规则不太明确,有一种干什么都可以的感觉。“我就意识到这是创作特殊设定推理时要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一定要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的规则或法则明确清楚,才能确保读者得到惊喜。”
入围奖项和中肯的意见,给了方丈贵惠改进的方向和创作的激情。仅仅一年后,她就凭借《时空旅行者的沙漏》获得第29届鲇川哲也奖,正式出道。
此后五年,方丈贵惠平均每年出版一部作品,部部有突破,堪称成长型作家。她的作品接连入围日本各大推理小说榜单,其中《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凭借富有想象力的多重解答、高科技与诡计的结合、侦探与凶手的双重身份等精彩内容入围2023年第23届本格推理大赏,得票数第二。第一则是另一位炙手可热的设定系推理作家白井智之的《名侦探的献祭》。
从历届本格推理大赏入围者来看,女性作家不多,获奖者也只有皆川博子一人。方丈贵惠成为日本推理界目前最受关注的新秀之一。
方丈贵惠专注于本格推理。在设定系推理之外,她还创作了没有任何超自然设定的《阿缪莱特酒店》等作品。在她看来,日本推理小说区别于英美推理传统之处,正是对“拼图”或者说“解谜”这一要素的执着。“在我们看来,本格就是很日本的特色,意味着高度专注在解谜、机关之类的层面,并把这部分打磨到极致,我自己也是这样,在小说里把诡计设计得非常浓厚。”方丈贵惠说。所谓本格推理,是强调“逻辑解谜”和“读者公平”的推理小说传统,以缜密的线索铺排和可检证的推理过程为核心,追求在文本内部实现自足、合乎理性的真相还原。一切破案所需的关键信息在叙事中事先出现,读者在理论上能与侦探“同台竞技”,真相须由证据链和推理步骤严格推出。
在“龙泉三部曲”中,方丈贵惠明确给出设定条件,明确分割谜底和谜面,把可能性全部列出,利用角色之口给出推理方向,并在章节结尾给出“致读者的挑战书”,提问凶手和作案手法。“为了防止在融入特殊设定时出现作者随便说什么都可以的状态,故意加入了给读者的挑战,向读者明确了小说中这个是可以的、那个是不行的,明确了界限和规则之后,才能让读者更纯粹地享受本格推理的过程。”方丈贵惠说。
这是一种古典的本格推理之美,邀请读者在此暂停,试着参与推理。
2025年8月,方丈贵惠新作《限时七日的委托》中译本出版,讲述一个双亲被杀的少女和一个因被谋杀而变成幽灵的“完美犯罪代理人”组成欢喜冤家,一同解开谋杀的谜题。
这本书的中日版本腰封都印着“伏线,伏线,还是伏线”。方丈贵惠没有采用传统的暴风雪山庄模式——这更容易设置纯粹的逻辑推理——而是尝试让故事发生在更开放的舞台,并在层层相扣的解答中让侦探与凶手之间的角斗高潮迭起。
《南方人物周刊》与方丈贵惠的对话围绕本格推理和侦探传统展开。她讲述了自己如何依靠韧性想出谜面和谜底。采访中,方丈贵惠时常埋首思索,又在想到好点子时手舞足蹈,一股脑全部表达出来。她的编辑泉友之也一起接受了采访。他们都曾活跃于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

本格推理远未穷尽
南方人物周刊:一种广泛的评论是,在今天的图书市场中,古典本格已经没落,或者说是陷入瓶颈。
方丈贵惠:我不这么认为。比如我很喜欢横沟正史先生的作品,他的作品并不因为时代变了就卖不动了。古典本格有极强的魅力,比如极度聚焦诡计、手法本身,又或者专注于案件所涉及的人际关系和情感,还有一些专攻“震撼性结尾”,它们各自有突出的魅力。
能流传几十年的作品都有原因,蕴含着高水准的诡计。事情发生,出现谜团,感到不可思议,再用逻辑去解开,这个过程本身是有趣的,这种趣味能超越时间。
其实我一直觉得本格推理的趣味性还没有被全部开发出来,所以试图从各个角度去寻找本格推理尚未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和趣味性。
南方人物周刊:你所说的尚未被开发的趣味性指什么?
方丈贵惠:我自己切实在做一些拓展,包括做特殊设定,以及尝试融合更多的娱乐性。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有相当多直觉性的部分。我把本格推理比较多地当成头脑战:侦探与犯人之间的智慧博弈,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还能叠加更多“有趣”的东西。
南方人物周刊:增加特殊设定能够解决一些本格推理所面临的瓶颈么?比如更容易在诡计上创新。
方丈贵惠:会有这样的可能,但特殊设定读多了,可能让读者疲劳。要让特殊设定在本格推理中发挥真正有趣的效果,非常难把握。某种意义上,这是高风险高回报的题材。
此前我一直没有太大的自信,觉得本格推理这个台阶太高、难度太大了,我写不出来。但自从看了古典的科幻推理,我发现原来写故事可以这么自由、大胆,激发了我写以本格推理为中轴的特殊设定推理小说的热情。

南方人物周刊:但不可避免地,因为监控网络、生物鉴定技术等的发展,那种纯粹智力的古典推理,在今天很难成立了。
方丈贵惠:是啊,随着社会监控加强、科学搜查精度不断提升,本格推理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会更难写。为了应对新技术,作家常用的一招就是把故事放进封闭空间,警方进不来,就无法科学搜查;也没有监控摄像,或者摄像被破坏或无法确认,从而模仿出早期本格推理的环境。
我这次在《限时七日的委托》中有点反其道而行之,把故事放在了开放空间,并且还要是有趣的本格推理,这很费劲,需要的点子也更多。
但创作中引入新技术也会带来灵感,比如有人写过以无人机为核心的诡计。生活方式也会随着科技变化,这或许能成为推理作家新的切口,催生出新的诡计,比如将来如果更广泛地引入车载AI、自动驾驶等等,我们也可以把这些要素纳入创作。
南方人物周刊:你偏好阅读什么类型的书籍?
方丈贵惠:写任何推理时,我最常参考的其实是法医学方面的书,比如尸体的变化,这些在涉及凶杀案的描写时经常会用到。在个人偏好上,我比较喜欢建筑方面的书,喜欢看建筑类的知识,觉得将来无论是构思“馆”(大宅/宅邸)还是其他场景,都会很有参考价值。和风、洋风建筑的书,甚至家具相关的书也会留意,不知不觉就买了一堆。关于构成“馆”的各种元素的书,我容易“上头”,即使暂时没使用计划也会买下来。

对读者公平
南方人物周刊:有什么创作原则是你会坚持的?
方丈贵惠:我一定会坚持作品的公平性,一旦发现自己的创作里有一些不公平的情况,我就会删掉。这是我唯一的原则。
公平就是在侦探小说中必须向读者提供足够的信息,让读者能跟侦探一样完成推理的过程。即使其中没有出现给读者的挑战书,也要保证这种公平性。如果向读者隐瞒信息,线索后置,在设定系推理小说里就很容易变成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会让读者少了很多惊喜。
泉友之:日本很多推理作家都坚持一个原则,就是除了对话框以内的部分,在其他部分绝对不能说谎。
南方人物周刊:先有设定还是先有诡计?如何糅合设定与诡计?
方丈贵惠:一般来说,那种让名侦探大显身手的类型,可能会从诡计出发。但我主要是从“特殊设定”或者我想表达的核心主题出发,再向外搭建,有种先定下建筑物承重梁的感觉。然后在这个范围内列出可以实现的诡计有哪些,再从中挑选看起来最有趣的诡计。如果想到很好的诡计,就会稍微修改一下设定或者是主题里的细节,以配合诡计。不过有时候挑的诡计看起来很有趣,实际写出来就不那么有趣了,因此要反复筛选。就是在设定与诡计之间来回调整,使得整体变得协调。
反复修改的过程完全靠“韧性”坚持下来。
南方人物周刊:写不出来怎么办?
方丈贵惠:基本上是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硬写,我觉得写本格推理需要坚定的心性,需要一直坚持写下去。第二种就是干脆去转换心情,看看电影、看看漫画。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可能大脑就会不自觉地思考。有时候那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就突然想通了。也可以在写长篇遇到瓶颈的时候换成写短篇,写短篇遇到问题就跑去写长篇,这样子转换一下大脑,也可以把瓶颈的问题给克服过去。
泉友之:方丈老师应该算是一个“毅力型”的作家。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给自己压力么?比如要求自己这一部一定要写得跟上一部不一样?
方丈贵惠:我不会刻意给自己施压,但从结果来看,确实时不时给自己加压。做大纲的时候,我总会写一些要“踮脚”的内容——不确定以我现在的能力能不能实现的东西,就像给自己打气,以“多点强度,狠狠干一次”的心态去写。
可一旦真正落笔,实现这些设定就会变得异常艰难。常常是“未来的自己”在拼命完成“过去的自己”带来的压力,被逼到了墙角。倒不是说我的大纲写得不负责任,而是只要有可能变得有趣,我就想在大纲上推进到“最大可能值”的有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要吃非常多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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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侦探融入人间百态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的推理小说中,你是怎么考虑“侦探”这个角色的?
方丈贵惠:我小时候读到的第一本推理小说,是莫里斯·勒布朗的《怪盗亚森·罗宾》。跟我同龄或者比我大一点的人,推理入门作一般都是罗宾或者江户川乱步的“怪人二十面相”这一类。看过这些后,就对那种以坏人的形象去充当侦探角色的设定很感兴趣,一直到现在也受到影响。
在本格推理作家中,我是不对“侦探”这一角色抱有深厚感情的那类人。在我看来,本格推理的主角是“事件”,是由事件衍生出的人物关系、机关和诡计。侦探虽然是主人翁,但我在创作时希望他能退到衬托故事的位置上。
我们讲述的是“人”的故事。侦探也是人,所以也会犯错。就算侦探解开了谜题,故事中的人物也未必都会因此获得幸福。但如果侦探什么都不做,故事中也会有许多人变得不幸。在“究竟做什么才是最优解,谁也说不准”的状态里,仍选择去推理的那些人,就是我想写的侦探。与其把侦探视为超然的存在,不如将他融入人间百态。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在“龙泉家族”系列中,每一本的侦探主角都不一样。《献给名侦探的甜美死亡》更是集合多位侦探,侦探们也可能同时具有侦探与凶手的双重身份。
方丈贵惠:是的,所以我通常不直接称之为“侦探”,而是叫“侦探役”之类的,也就是“扮演侦探的人”。我会认真赋予他情感,推动他的行动,但他是构成谜团的一部分。
我笔下的“侦探”往往带着某种非做不可的迫切理由,选择由自己来解开谜团。当然,设定上会是一个思维很敏捷的人。
一个普通人,怀着强烈意志作出“解开谜团”的决定,我确实喜欢他们内心的冲突和挣扎。这种“决心”本身就很特别,我对此怀着很深的感情。
不过在写《阿缪莱特酒店》的桐生时,写着写着我意识到,即使按照我这样的思路去写,随着事件不断累积,普通侦探确实会一点点成长为名侦探。我多少也明白了,为什么名侦探会在虚构作品中诞生。我也愈发能理解大家喜爱名侦探的心情。
但这是“积累”的过程,当一个人能把许多难题一个个解决,那他在客观意义上就会成为名侦探。一开始就带有特权的名侦探我是不写的,虽然我读这样的作品觉得很有趣,但我多少对此保持着抵抗的心情,可以说有些“叛逆期”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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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带有特权的名侦探,是像福尔摩斯那样吗?
方丈贵惠:福尔摩斯有些特别了,他像是侦探的鼻祖,似乎不能这么归类……
泉友之:福尔摩斯并不算那么“特权化”吧。
方丈贵惠:是这样的。不过怎么说呢,有个奇怪的名侦探就能让作品成为本格推理——我觉得也不是这样。不过这个话题还是别往下说好了。
泉友之:是啊,有点危险,这涉及到很多推理小说的文脉,挺复杂的,打住吧。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们看来,目前日本的年轻人喜欢什么样的推理小说呢?
方丈贵惠:我这阵子在积极探索儿童向的推理作品,面向小学中高年级的读者,希望写一些能让孩子们也爱上本格推理的作品。
泉友之:引起读者兴趣的推理,常常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开始。比如身边的人死了会很悲伤,自己可能遭遇谋杀会很害怕,财产会被偷走所以很困扰等等。这样说的话,孩子们也有自己关心的事,比如为什么朋友突然不理我了?什么是对自己灵魂和人生真正重要的事?这是除了“逻辑性”之外,推理的另一种“有趣”。所以,若从年轻人此刻真正关心的事——比如在网络上被排挤——出发的推理,如果我在那个年纪,会非常想读。
南方人物周刊:你觉得男性与女性推理作家在创作上有什么差异吗?
方丈贵惠:我猜在“本格推理作家”里,长期只写本格的女性作家可能少一些。但老实说,我没太想过这件事。可能存在某些题材似乎更受男性或女性青睐,但就我个人而言,并没有感觉到很大的差别。也有不公开性别就出道的作家。在这种“匿名/覆面”的状态下,大家对其性别的猜测往往是错的。
泉友之:比如北村薫,曾经长期被很多人误以为是女性作家。相较性别差异,“个人喜好”与“作家倾向”的差异更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