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访者提供/图)
2025年,男高音歌唱家张学樑当选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第十四届委员会常务委员,这一年也是他拿到金钟奖金奖的第十年。
2015年11月24日,第十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决赛在广州大剧院落下帷幕。张学樑作为男高音代表广东出赛,获得广州12年来的首枚声乐美声组金奖。
中国音乐金钟奖是中国最权威的国家级音乐综合性专家大奖。张学樑回忆当时的心情,“拿到金钟奖金奖以后就觉得,我终于干掉了所有人,我可以牛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愈发确信那只是一个开始。
“它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张学樑对《南方人物周刊》说。
“它让你能跻身第一梯队,”他喜欢把唱歌与体育联系起来,“就像你在省里拿了第一,有资格进国家队。结果进了国家队以后,你发现你的成绩是最差的,还要使劲地训练。国家队之上还有国际级,你得再往上冲。”
他形容这个过程就像捅窗户纸,捅开一层还有一层。与此同时,不同的风景在他的眼前次第展现——“我原来觉得推开窗,窗外是大海,海天相接,现在感觉自己要冲出地球了。但音乐位于非常高的层面,就像无限大的宇宙,永远能看到另一片景色。”

张学樑在歌剧《波西米亚人》中扮演鲁道夫(受访者提供/图)
一遍又一遍
在初中之前,张学樑并未接触过美声。在上世纪90年代的山西太原,美声还是一个陌生又遥远的事物。在他的家庭里,父亲唱样板戏,母亲爱听宋祖英的歌,而姥姥是坚定的山西梆子爱好者。他则跟大部分“80后”一样,热衷于港台流行歌曲。
初中时,学校来了一位音乐学院毕业的代课老师。在课上,老师唱了孙楠的《不见不散》,没用麦克风,但张学樑记得“那声音老大了”。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感觉声音一浪又一浪地打过来,跟当时听的流行歌完全不一样。老师告诉他,这是美声唱法。“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他带着这个新鲜的名词向学校门口的音像店老板打听:“你这儿有没有那个,美声唱法的?”老板盯着他,反问道:“你听那玩意儿?”因为少人听也少人买,店里没进货,老板让他去当地的音像城看看。在那里,张学樑把能找到的美声CD全买了,一张世界三大男高音演唱会现场、一张帕瓦罗蒂。
“很震撼。”他回忆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些音乐的感受,“因为流行歌里不会出现太多交响乐。他们唱的都是意大利语,我也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好听,很辉煌又很细腻。这两张碟反复听,骑着自行车时也听,根本听不厌。”
2006年,张学樑考入星海音乐学院,师从男高音歌唱家杨岩教授。杨岩被称为“敲响金钟的人”,从2003年开始,几乎每一届金钟奖都有他指导的学生获奖。在一次访谈中,他聊起自己的教学经验,说道:“一个选手最后能取得好的成绩,并不是光靠着一腔热血,而是要经过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磨炼。我的好几个学生都是这样。”
大学期间,张学樑每天课后要练6个小时,“只要有时间就唱。”当时,每位在校生一周有28小时的琴点(琴房的使用时长)。“每次到了星期五下午,我的琴点就没了,其他同学还绰绰有余。可以这么说,没有人比我的训练强度还大。”
大一上学期学意大利歌曲,下学期学中国近现代艺术歌曲,一年下来,他唱了差不多一百首。“只要你有东西唱,我的老师可以让你一直唱。”张学樑记得,有好多次课都像是他的专场音乐会,一上午不停歇地唱,一唱就是三小时。“唱完之后那个消耗,我觉得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
虽然很艰辛,但在张学樑看来,这是美声学习的必经之路。“学习的本质就是重复,一首歌唱一百遍和唱一千遍之间还是会有很大区别的。我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情,反反复复地做,把它做到别人比不过我,就成了。”
在第十届金钟奖决赛中,他选择演唱中文歌剧《原野》中的咏叹调《哦,女人》以及法语歌剧《军中女郎》中的咏叹调《多么快乐的一天》。后者需要在两分钟内唱九个高音C。高音C比通常男高音的极限音高要再高一到二度,一度被称为“男高音的禁区”。
结果出炉后,美声组评选委员会副主任、男高音歌唱家莫华伦被记者问到对第一名有何评价。莫华伦答道:“张学樑今晚唱了十个高音C。”
“你没有办法去衡量评委的喜好,只能通过‘我能来的你来不了’去取胜。”张学樑说,“别人唱一个都费劲,我两首歌唱了十个,这就说明了我的技术。”
在他看来,歌唱跟跳水很像。比赛的时候,刚站上台都是一百分,有失误了,扣分,失误,扣分……“所以你得一遍一遍地熟练技能,就像跳水运动员,一个‘抛’的动作需要练习很多遍。直到最后发出这个声音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变成肌肉记忆。”那首《多么快乐的一天》,他从大三开始学,反复唱了六七年。
2022年,张学樑在中国交响乐团音乐会版《图兰朵》中饰演男主角卡拉夫,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角色”之一。不仅因为剧中那首脍炙人口的咏叹调《今夜无人入睡》,其特别意义还在于,这是他学习的第一部歌剧。读大二的时候,他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歌剧院唱这部戏里的合唱。十余年过去,他终于从合唱演员唱到了主角。
“现在是我唱这部剧最好的时候。”张学樑说,“与20岁时相比,40岁的我在音色、音量、集中度、饱满度等方面都更好,生活阅历和感悟都融进了声音里。”

张学樑在歌剧《茶花女》中扮演阿尔弗雷多(受访者提供/图)
“人生是曲线前进的”
不太引人注意的是,在获得金奖之前,张学樑曾连续参加四届金钟奖比赛。2009年,大三在读的他开始尝试“敲钟”(参加金钟奖比赛),止步于校内选拔。2011年获得全国第八名,2013年获得全国第四名,最后在2015年一蹴而就。
这是一条完美的上升直线。
“在读书期间拿到全国第八,也算是凤毛麟角,在国内就已经小有名气了。拿了第四以后很多演出来找我,开始与全国各地的交响乐团、演艺团体合作。到了2015年,真正开启了职业生涯。”
在金钟奖金奖得主的光环之下,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焦虑向张学樑涌来。“国人对第一是有执念的。拿了第一以后,所有人都会以第一的标准要求你。如果表现得不好,就会有人说:‘第一就唱成这样?那我也能拿第一。’那个时候真的是铆足了劲儿,就希望自己永远保持这个第一的状态。”
他每一场演出都“特别拼”,希望尽自己百分百的努力,收获百分百的成功。他形容自己就像一根拧紧的发条、一辆高速运转的汽车,没有停下来过。他原本是个“人来疯”,观众越多越来劲,那时却产生了逃避舞台的念头。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太想要达到某个效果,反而起了反作用。他故意改变发声的方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宽厚、雄壮。后来才发觉,那样的声音其实很“老”,俗称“开大了”。但他误以为是一种“成熟”。“没有人跟我说不应该这样。”张学樑说,“你越骄傲自大,就越碰壁,现实的巴掌扇回来就越响。后来我学会放下面子,放下脸皮。”
2016年,张学樑前往意大利进修。他想到发源地亲眼看看真正的歌剧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想学京剧,一定是去北京;要学粤剧,就得在广州。在其他地方学,再怎么好也是二手的。我要得到意大利人的认可,那才叫真的好。”
第一次去意大利,他给自己定的任务是把威尔第的作品唱好。在著名声乐指导迭戈·克罗韦蒂(Diego Crovetti)的第一节课上,张学樑唱了威尔第歌剧《弄臣》中的歌曲《女人善变》。“La donna è mobile, qual piuma al vento.(女人是变幻无常的,如风中的羽毛。)”刚唱了两句,克罗韦蒂就对他说“Pausa(停下来)”。
克罗韦蒂告诉张学樑,他唱得不对。“La donna”,两个“n”要停留,“o”要短。“è”是“是”的意思,一定要强调一下。如果没有这些语言和语气上的处理,歌词所体现的画面感就会完全不一样。光是这一句歌词,克罗韦蒂就带着张学樑抠了20分钟。
从克罗韦蒂的家里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张学樑看着远山夕阳红成一片,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当时我觉得是晴天霹雳。怎么唱都不对,我十多年的学习,还没有达到人家的要求。”更让他崩溃的是,“那是在金钟奖获奖以后,我已经在一线了,然后发现还有这么多不足和问题。”
苦恼中,他给太太打电话,太太安慰他,“这是好事,你就踏踏实实学。”他原本计划一天或者两天一节课,抽空在当地游玩。后来改成了一天两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在意大利学习期间,他和男高音张喜秋同住。上了几天课之后,张喜秋对他说:“你小子三天学了别人三年的东西。”他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语言变得更加清晰,声音更加通畅、立体,情感表达也更充分。这是一个连锁反应。”
在新冠疫情之前,他几乎每年都会前往意大利。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没有金钟奖金奖得主的荣誉和头衔,他变回课堂上的学生,站在钢琴前,把烂熟于心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特别享受这种状态。”张学樑说。
在几何学的世界里,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张学樑渐渐明白,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可以一直走直线。“或多或少地,都会往这边偏一点,往那边拐一点。”他曾经竭力想要抵抗这种偏差。现在,他学会坦然面对并不断修正方向。“人生都是曲线前进的,发现自己走偏了,就回一回。”

张学樑在中国交响乐团音乐会版《图兰朵》中扮演卡拉夫(受访者提供/图)
在舞台上
2013年,经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丁义推荐,张学樑进入华南师大任教。如今,他是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院长、教授。音乐学院的院训是:站稳讲台,兼顾舞台,一专多能,全面发展。“我这辈子都不能扔掉舞台。我要对学生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唱的感觉对不对,只有在舞台上是真的,你在琴房唱得再好都没有人知道。”
在张学樑看来,男高音的最高表现形式,就是站在歌剧院的舞台上,完成一部歌剧、表演一个人物。他把演过的角色都称为自己的“孩子”。其中,他最偏爱的是《波西米亚人》里的男主角鲁道夫。
《波西米亚人》是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创作的歌剧,全剧以鲁道夫和咪咪的爱情悲剧为核心线索。第一幕,鲁道夫与咪咪相遇。在黑暗中,他触碰到咪咪冰冷的手,向咪咪倾诉爱意:“我的所有财富,被一双明媚的美目偷去……这房间里,充满了甜蜜的希望。”第三幕,鲁道夫向朋友马切洛数落咪咪“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随即坦言自己只是说谎,因为咪咪病重让他感到无力又内疚:“我的房间就像一个冰冷的洞穴……是我,酿成了她致命的病!”终幕,咪咪病重去世,鲁道夫扑在她身上失声哭喊:“咪咪!咪咪!”
“在短短一部戏里,从相知相爱到生离死别,这种戏剧张力、爱恨交织的情绪变化,让我觉得仿佛经历了某个人的一生。”张学樑说。全剧两个多小时,饰演鲁道夫的他要一直留在台上,没有时间下台休息,“很累,但很过瘾。”
世界三大男高音歌唱家之一的帕瓦罗蒂曾说:“歌剧故事关乎爱、恨、死亡。化上一点妆,你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歌剧是假的东西,但随着舞台一点点展开,就成真了。”
在这方面,张学樑视帕瓦罗蒂为偶像。“提到美声,大家可能会觉得装腔作势、很做作。但帕瓦罗蒂唱歌是特别自然的,从他的声音里能感受到真挚而充沛的情感。”张学樑说,表演讲究“三真”——真听、真看、真感受。“舞台上不真不行,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
在歌剧舞台上,没有了摄像机取景器的分割和后期剪辑,演员的表演必须是一气呵成的浑然整体。“你的整个身体,包括每一根头发丝都要在表演里。”比如歌剧《茶花女》第一幕的聚会,男主角阿尔弗雷多拿着酒杯,对着女主角薇奥莉塔唱《饮酒歌》。“阿尔弗雷多作为一个贵族公子,酒杯怎么拿才能显得高贵又潇洒,都是一门学问。”
与同为现场演出的话剧演员相比,歌剧演员在表情、肢体和语言之外,还要从演唱上把控角色。在《图兰朵》中,卡拉夫问仆人柳儿:“Liù,chi sei(柳儿,你是谁)?”张学樑强调,卡拉夫是鞑靼国的王子,尽管落魄,但一定要有王子的气度。同一句台词,他换了一种唱法,表情和动作都没有变化,但“听起来就像个流氓”。
这要求演员有信念感。张学樑举例说,“比如你要演一个橘子,就一定要相信,此时此刻你就是一个橘子,你会滚动,会被人掰开。”说到这里,他坐在椅子上张开双臂,定住。“比如我演一棵树,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看我像什么,此刻我就是棵树,风吹会晃。”
要保持“入戏”的状态,就得学会应对舞台上的各种突发状况。在张学樑的演出生涯中,小孩子在台下嬉笑打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都是家常便饭。他甚至经历过舞台灯泡爆炸。“对于专业演员,必须有迅速调整的能力,这是‘硬指标’。”
他形容男高音的表演就像“走钢丝”,难度高,失误风险大。但他不喜欢用“自我对抗”去形容舞台上的状态。“我在舞台上的表演是一种抒发,需要的是专注。只要专注了,效果就会很好。”这种专注指的是,脑子要思考,耳朵要听乐队,眼睛盯着指挥,身体要发力,嘴配合着唱……一种全方位的协调运动。
如今,张学樑基本上每年至少要演一部歌剧。但在演唱这些作品时,他坦言自己仍然无法做到完全轻松自如。“这些都是沉淀了一两百年的经典。一定要朝着做到最好的方向去努力,告诉自己完成就好,及格就行,是行不通的。”
他觉得比赛与演出的本质一致,只不过评委在纸上打分,而观众在心里打分。金钟奖已经成为过去,他还要面对无数观众。属于他的“比赛”仍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