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雷斯韦尔广场22号(boho/图)
属于她的第一栋房子
1928年,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0-1976)经历了她的人生剧变。她和她的第一任丈夫阿尔奇·克里斯蒂离婚了。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曾是她年轻时唯一认真考虑过的人生大事。当意识到一切已无可挽回,阿加莎同意离婚,搬了家。
阿加莎过上了独立生活,她首先买下了第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2025年4月一个晴朗的清晨,我在伦敦的切尔西片区游荡,驻足于克雷斯韦尔广场22号(22 Cresswell Place)门口。这里即是阿加莎与阿尔奇分开后入住的新家。切尔西街区与近一百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氛围古朴而静谧,到处是种满漂亮藤蔓植物的花园。我站在附近唯一保留的鹅卵石路上,路的两边都是建于上世纪的黄棕色马厩房。如今,它们不再用来养马,很多被用作仓库,只有几家住了人。克雷斯韦尔广场22号有着棕红色的砖墙和尖尖的屋顶,门前摆着花草,很抢眼。
从加纳利群岛度假回来后,阿加莎带着她年幼的女儿罗萨琳和秘书卡洛住进了这栋马厩房。“我又重返英国,变得铁石心肠,对世界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更善于泰然处之。”阿加莎在自传里这样回忆道。
此前,阿加莎住的一直都是舒适又宽敞的地方。她年少时生活的阿什菲尔德是一栋坐落于托基海边的大宅院,她在其第一部小说《斯泰尔斯庄园奇案》里就借用了宅院的空间模型。她和阿尔奇在伦敦住过的两套房都有很多房间。比如,他们在艾迪森大厦(Addison Mansion)的公寓有四个卧室、两个客厅。这栋马厩房与这些房子大不一样。当她买下它时,一楼的墙上还安装着马槽和活动马厩,沿着楼梯爬到二楼,上面也只有两个小空间。屋子老旧的状况没有难倒阿加莎,她像刚搬来伦敦那会儿一样热衷于室内设计,对改造马厩房满怀热情。在一位建筑工的帮助下,她自己动手将一楼的马具室改为大储藏室,在屋顶四周绘制带有植物图案的檐壁饰带,还在顶楼加盖了一间长条形布局的写作室。

1946年1月,英国德文郡,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家中校对书稿(视觉中国/图)
从这间写作室开始,她决定重新写下去。搬进马厩房之前,阿加莎有两年什么也写不出来,母亲的离世和阿尔奇的不忠让她悲伤不已。她一直都认同她儿时接受的教育理念,将经营家庭视为正事,把写作当作爱好。现在她感到,必须做出改变的时刻到了。她想在花费积蓄的情况下有额外的持续收入,所以坚持写完了度假时已经艰难起笔的《蓝色列车之谜》。这本书里出现的人物角色鲁斯·凯特林也像她一样,在三十多岁时面对婚姻终结。她对自己说,从此要正式以职业写作为生。这本书与上一本一样卖了个好价钱。
也就是在住进马厩房后,阿加莎迈出了独自旅行的第一步。20世纪初,依照维多利亚时代不成文的社会规矩,女性出远门多半需要伴侣或男性长辈陪同。卡洛担心阿加莎的旅途安危,但阿加莎没有太多顾虑,她认为乘坐东方列车去远东旅行充满了吸引力。“有时候人必须独自行事。”她对卡洛说。
她展开了一场跨国之旅,去了伊斯坦布尔、巴格达和乌尔,之后在乌尔遇到了第二任丈夫、考古学家马克斯·马洛温。由此,她后来经常抱着打字机登上火车,在伦敦与乌尔的考古挖掘现场之间往返。“亲爱的,这是怎样一场旅程啊!离开伊斯坦布尔后,来了一场凶猛的暴风雨。夜里,火车一直开得非常慢,大约凌晨3点时,完全停了下来。”1931年,她在给马克斯的信中写道。在那次出行中,她被紧接而来的大雪困在列车上,比计划中推迟了两天才抵达目的地。这段经历最终给她带来了写作《东方列车谋杀案》的灵感。
阿加莎与马克斯于1930年结婚,这促使她暂时搬离了克雷斯韦尔广场22号。之后,阿加莎陆续在伦敦各处居住,收购和改造马厩房这样的老房子。她从小就对房屋很着迷,当她有了版税收入,捣鼓房子就成了她的一大乐趣。直到二战前夕,她手里的房产曾多达八处,但她却终生未曾卖掉马厩房。

Isokon(boho/图)
包豪斯公寓里的独居岁月
阿加莎无疑喜欢传统老式的大房子。她与马克斯婚后在达特河畔的乡间买下了乔治亚风格的庄园格林威宅(Greenway),这里被她认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在伦敦,他们的住处谢菲尔德露台58号(58 Sheffield Terrace)有着敞亮的大书房。这些大房子也启发她写出了数个犯罪故事。例如,他们在剑桥的温特布鲁克庄园(Winterbrook)让她后来塑造了马普尔小姐的家。这并不意味着阿加莎的审美和品味很保守,相反,她在任何时候都愿意尝试新事物。
二战的第三年,相比英国其他地方,伦敦经受的空袭要更频繁。谢菲尔德露台58号遭到了轰炸,对面的三户房屋都被炸毁了,再住下去不安全。他们搬到了草地路公寓楼(Lawn Road Flats,又称Isokon)。
Isokon位于伦敦郊区汉普斯特德的一片居民区深处。这片地区拥有生机勃勃的汉普斯特德荒野公园,在上世纪30年代曾是艺术家和作家的聚集地,雕塑家亨利·摩尔和作家乔治·奥威尔等人都曾在此居住,如今仍是年轻艺术家喜爱的据点之一。当我从贝塞斯公园地铁站走出来,穿过街道两边维多利亚风格的别墅,先是看到几棵瘦长的榆树,然后才发现树影后面墙体纯白的Isokon。“从街道上看,这栋公寓楼像一艘没有烟囱的巨大邮轮。当你上楼,走进里面的某间公寓,你会看到树枝在敲打着窗户。”阿加莎曾在信中写道。
这栋有着极简风格的公寓楼建于1934年,出自建筑师威尔斯·科茨之手,在开业揭幕时曾因其过于先锋的设计理念引起一阵争议。粗糙的钢筋混凝土立面,毫无装饰的门窗,隐藏在阴影下的悬臂式走廊,这些建筑特色使得Isokon成为了当今现代主义建筑的典范,但在当时却招来了该街区中上阶层居民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栋包豪斯式的公寓楼破坏了街区的古典美。不过,阿加莎并不这样想。
“阿加莎是这里最出名的住户。”当我踏入Isokon画廊,参观公寓的样板间时,工作人员向我介绍道。

电视剧《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的拍摄地点弗洛林庭院(boho/图)
在展示厅里,我注意到一封公寓楼办公室写给阿加莎的信,写信的时间是1945年11月初。“亲爱的马洛温夫人,我想再次向您询问,您是否能给公寓楼一些你的食物配给(糖、橘子酱、黄油和培根)?如果没有租客们的帮助,以我们得到的少量政府配给,提供早餐对公寓楼来说已变得越来越难。或许您可以告诉我,您可以做些什么。”
显然,直到二战结束,这都是一段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然而,阿加莎说过,租住在这里很幸福。这几乎算是一段独居岁月。马克斯被英国空军部外派到了开罗,罗萨琳已经成家。于是,她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住在25平方米的Studio(工作室公寓)里。这套公寓有卧室、更衣室、厨房和浴室,用开发商之一莫莉·普里查德的话来说,“展现了革新式的居住方式。”公寓内部也是纯白色风格,配以Isokon家具公司出产的曲线形木长椅和书柜。阿加莎整天穿着皮大衣,望着窗外的樱桃树,窝在那把看似滑稽但却意外很舒适的椅子里写作,椅子的设计师马塞尔·布劳耶正是她这间公寓的上一任住户。
就算空袭警报响起,阿加莎还是在以豁出去的架势工作。当她以笔名玛丽·韦斯特马考特写《消失于春天》时,她在三天里写完了五万字。夜晚,她将枕头蒙在脸上睡觉,以防碎玻璃飞进屋内,然而却拒绝下楼躲到作为临时防空洞的公寓楼酒吧,哪怕有一枚炸弹就落在了后面的网球场。“有些人认为在战争期间有困难,但我从不这样认为。”阿加莎写道,“我想这是因为我在脑海里将自己隔到了别的地方。我可以与我书里的人物一起生活,低声说出他们的对话,看着他们在我邀请他们进入的房间里踱步。”就这样,她完成了包括《藏书室女尸之谜》在内的七本书和广播剧《三只瞎老鼠》。
除了写作,如同一战期间,此时她又重返医院,参加志愿工作。当24岁那年接触护士工作时,她见证了第一批从战壕里被抬出来的病人。他们身上爬满虱子,她没有像多数人那样被吓跑。后来,她通过药剂师考试,去到药房配药,在与药物和毒品共处的环境中,慢慢构思出了《斯泰尔斯庄园奇案》。时隔27年,住进Isokon后,阿加莎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去伦敦大学医院待七小时,代替那些无法赶来上班的医护人员。当她在药房配药时,很少有人认出她的作家身份,更多的时候她被视作一位勤奋的同事。

天鹅庭院(boho/图)
长居波洛的家
二战结束后,阿加莎又回到了切尔西街区居住。她和马克斯在天鹅庭院48号(48 Swan Court)购买了一套公寓。除了克雷斯韦尔广场22号,这里是阿加莎在伦敦住过最久的地方,长达28年。
天鹅庭院48号建于1931年,是一栋具有装饰艺术风格的公寓大楼。无论是大楼整体造型,还是楼内的公寓,都因明显的几何元素和长线条格局看起来非常有流线感。当我站在这栋高大的公寓楼下,我不由想起了阿加莎笔下的一位侦探赫尔克里·波洛。波洛所住的白港公寓或许跟这里极为相似。在《ABC谋杀案》的开篇,黑斯廷斯上尉前去拜访波洛,称“我发现他把家安在了伦敦一幢最新式的服务公寓里。为此我数落了他一番,他也承认,选择这幢特殊的建筑,完全是因为看上了它那严格遵守几何规则的外观和比例”。
也就是说,阿加莎先创造了波洛侦探,之后住进了波洛侦探的公寓。“公寓装潢完全是现代风格的,四处闪耀着金属的光芒,房间里的安乐椅尽管铺着舒适的垫子,外形轮廓却都是方方正正的,一丝不苟。”《赫尔克里·波洛的丰功伟绩》这样描述波洛的住所。而天鹅庭院48号也给人差不多的感受。至少,当我看到阿加莎这套公寓出售的新闻和相关照片时,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在天鹅庭院48号,阿加莎除了继续书写波洛和马普尔小姐两位侦探的故事,还将她的小说改编成了《捕鼠器》和《原告证人》(又译:控方证人)这两部重要戏剧。阿加莎不会想到,《捕鼠器》目前已成为世界上上演时间最长的舞台剧。当我2024年6月前往圣马丁剧院观看时,这场戏已经上演了第72年的第29646幕。对于这部戏,她说:“这一切在我眼里,在观众眼里,都是那么真实、自然。”
循着天鹅庭院48号带给我的启发,我还来到电视剧《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的拍摄地点弗洛林庭院(Florin Court)。尽管这里位于巴比肯中心附近,与天鹅庭院48号相隔很长一段距离,但两者却在同一年代建造,外观也相仿,只不过建筑外表的装饰图案要更华丽些。

2025年7月22日,伦敦,英国作家、剧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雕像(视觉中国/图)
在参观弗洛林庭院的那天,我偶然路过了史密斯菲尔德贩肉市场(Smithfield Market)。市场走廊通道里的一块标牌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称,19世纪初期,这里是伦敦最大的交易市场之一,很多男人会来这里拍卖他们的妻子。后来我还了解到,当时的离婚诉讼费哪怕贵族都难以负担,多数人选择在妻子的脖子上拴条绳,将其牵到这里拍卖。据记载,1817年7月,一位女士被她丈夫以50基尼加一匹马的价格出售。
在阿加莎生活的时代,拍卖妻子的行为已被禁止,可女性仍面临社会的种种不公和打压,备受质疑和约束。1920年与出版公司首次签约时,阿加莎曾怀疑自己的名字听起来不够硬汉,不那么像个侦探小说家。1962年去参加庆祝《捕鼠器》上演十周年的派对时,她因没有打扮得光鲜亮丽而被门卫拦下。这些事实证明了阿加莎作为女性在当时所历经的艰难和沮丧。与此同时,阿加莎未曾放弃追求那些她喜爱的事物,比如新奇的冒险、房子、旅行和写作,以及拥有满意的收入,即使她曾被批评“这可不怎么像一种英国文学的态度”。凭借自身坚韧的力量和才华,她度过了令她满意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