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小祥/图）
在新兴街偶遇厚圃是个惊喜。这条建于清代的老街位于汕头市澄海区东里镇，由54间两层的栈房组成，一面临水，一面临街。临水的后门沟通水路，临街的前门沟通陆路，经由栈房中转，水陆之间的贸易便无缝衔接地运转起来。
新兴街过去属于樟林村，曾经是粤东第一大港，在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鼎盛一时，港口的便利让樟林发展为远近闻名的商埠。过往的繁华也滋养了这方水土的人文，樟林至今遍布着祠堂和书斋，以及大夫第、儒林第等潮汕大厝，也走出了秦牧这样的散文大家。
厚圃同样是从樟林走出来的作家，如今保存完整的新兴街，曾经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当中。
厚圃就是“hope”
毗邻新兴街的塘西村是樟林“八街六社”中的一社，20世纪70年代，厚圃在这里出生。厚圃记得小时候家里客厅的大镜子上，贴着一张写着“同胞三冠军”的字，那是早年他姑妈和两位伯父同时考取各自年级的第一名后校长亲笔写下的题词。
父亲早年从事侨务工作，业余喜欢作古诗、写文章，退休后嗜好收藏奇石，书房摆满各种珍稀奇特的石头，自题为“师石书屋”。母亲是教师，能歌善舞，喜欢养鱼喂鸟、莳花弄草，把家里的庭院收拾得整洁幽雅。2023年，他家被评为第五届“广东省美丽庭院”。
父母对孩子们采取“放养式”教育，尊重他们的兴趣爱好，善于培养他们的特长，“我后来学的是艺术设计，两个妹妹学的是声乐。”厚圃从小就喜欢涂鸦，他常常把自己创作的故事画成小人书，并讲述给小伙伴们听。尽管有着扎实的文化基础，他还是选择学艺术，后来艺考时文化课的成绩遥遥领先。
2014年，厚圃家被评为“首届全国书香之家”。家里的上万册藏书让他们兄妹从小就有丰富的阅读量。“我们从小就养成阅读的习惯，对于什么是艺术之美也有着逐渐清晰的判断与追求。书读多了，自然有话要说，于是便付之于纸，渐成篇章。”
上高一的时候，厚圃的短篇小说《暖流》发表在油印的校刊上。第二年被一位编辑看到，随后这篇文章被发表在县城的杂志上。受此鼓舞，他便一路写下去，“厚圃”逐渐成为读者熟知的作家，而他的本名“陈宇”反倒不为人知。笔名“厚圃”是英文“hope”的谐音，意为“希望”。
工作以后，厚圃依然保留着在业余时间写作和画画的习惯，而且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他的小说作品曾获得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长篇小说《拖神》荣获“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好小说五佳、第七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五佳等。他的画作长期被《小说月报》用作封面图片，也曾获亚洲美术双年展银奖。“写作是主线，画画是副线，调剂我的创作生活。当然艺术是相通的，它们可以彼此滋养，互相促进。”
厚圃声称自己的文学创作受很多作家影响，“好比蜜蜂采蜜，蜂蜜来源不止一朵花，而是千朵万朵，是千树万树。但凡想要在艺术上有所建树，必先广撷博采，然后再去探索。去寻找自我、发现自我，最后自然笔笔都是自己。”厚圃喜欢的作家有很多，他把列夫·托尔斯泰列在首位。
厚圃也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多年以后，他在《父亲》一文中写道：“谁也无法阻止父亲鼓捣相机的热情，就像谁也无法阻止《百年孤独》中的老布恩迪亚对新生事物的狂热那样。”他的长篇小说《拖神》也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我比较宅”
尽管深圳离潮汕只有两个多小时高铁车程，但因为工作原因，厚圃大概一年只能回一次家乡，有时候只好把父母请到深圳来。采访的时候，刚好他的父母随他太太回四川娘家玩去，留下他一人在家里接待我们。
厚圃留着平头，穿着休闲卫衣，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略微圆润的脸上挂着淳朴的笑容，十分热情地招待我们喝茶。比起面对面交谈，他显然更擅长用文字交流。尽管在自己家里，他面对镜头还是有些局促。
家里有两只加菲猫，一只叫糖果，一只叫胖墩。糖果已经给厚圃当了12年模特，也时常出现在跟主人的合影当中。厚圃称呼它的口气就像对自己的孩子，虽然有客人在，它仍然如若无人地穿梭于沙发和茶几之间。糖果的儿子胖墩则有些羞怯且顽皮，时而跑出客厅，时而窜进书房。客厅摆放着各种雕塑和奇石，书柜陈列着艺术书籍和画册。书房有两张书桌，一张用来写作阅读，另一张用来写字画画。
厚圃说：“我比较宅。”起初也有人邀请他参加各种活动，后来发现他并不热衷，大家也就理解了。相比热闹喧嚣，厚圃更喜欢独处，哪怕只是发呆。工作之余，他喜欢宅在家里，写写画画。“几乎每天晚8点，就会坐在书桌前看书写文章，遇到节假日我甚至全天候地呆在书房。”跟爱熬夜的作家不同，厚圃喜欢早起。经过一夜的休息，头脑清醒精力充沛，写起来效率会大大提高。“偶尔也会有倦怠的时候，但只要到点了没去做，就会产生一丝负疚感。”
应了天道酬勤的老话，厚圃的勤奋与自律也给他带来相应的回报。2008年，厚圃将自己的短篇小说《橱窗里的女人》投稿参加台湾《联合文学》的小说比赛，获得了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让这位青年作家备受鼓舞。此后，他一鼓作气，接连创作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结发》《拖神》三部长篇小说，尤以《拖神》最为出彩。这部描述两次鸦片战争期间潮汕商人创业传奇的作品，入选第七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22）。三部长篇均以故乡潮汕作为背景，厚圃解释道：“当你离开故乡，跟她保持一段距离以后，再回望过去，你会觉得更加的清晰，更加的全面，也更加的立体，更加的突出。所以故乡在我心里的分量等同于精神的家园。”
孩子的一点点进步都会让父母感到高兴和自豪。每当厚圃在刊物发表作品，或者出了书，都会寄一份给父母。“我父母几乎每篇都会看，有时还会跟我交流看法。我那60万字的长篇小说《拖神》，我父母还有我岳父岳母，都把它啃完了，真是让我既感动又有些难为情。”
2024年12月，厚圃的随笔集《跃跃纸上》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收集了他近几年来在全国各大报纸上发表的专栏随笔。“里面写深圳，还有故乡的民俗、人情世故、美食文化等。同时也顺藤摸瓜，挖掘一些历史典故，也掺杂个人的思想感情。读起来比较容易，每一篇都是很短，大概一两千字，可以当作枕边书，也可以作为小礼物，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还是挺好的。里面还穿插了二十几幅我自己的画作，都是跟这些文字对应搭配起来的。”
2022年出版随笔集《草木人心》的时候，厚圃请自己的父亲写了序言。这次受邀为新书《跃跃纸上》写序言的是他的女儿。女儿多米在序言《相见正好》中写道：“老厚在文章中也善用笔触，他的长篇小说如挥墨泼毫，淋漓的水墨尽现恢宏之势，而他的随笔则用有韧劲的线条和鲜活的色彩勾画出尘世百态生活滋味。有的笔触是弓弩箭矢，有的则是烟云雨雾……”
一般写序言都是请一位大名人来写，厚圃觉得父子或者是父女能够同时出现在一本书上会很有趣，同时也是一种很美好的纪念。“多年以后，我再拿起这本书，看到我跟父亲同时出现在书里，看到我跟女儿同时出现在书里。我觉得这个回忆，感情是满满的。”
厚圃保留着在业余时间写作和画画的习惯（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小祥/图）
好的作品要有批判性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样保持长期的创作能力和创作水准的？
厚圃：作为一个作家，你要不断地去写，寻找灵感以及创作。但是，我也不在乎量，有时候写一本好书胜过写一百本平庸的书。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通过什么方式去寻找灵感、获取素材？
厚圃：我觉得，写作一定要写你身边熟悉的人和事，当然也包括你的家乡。你回忆中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回忆就像一个筛子，它会随着时间漏掉很多没用的东西，剩下的就非常宝贵，就像金沙一样。你可以把这金沙炼成真金。
我周围的朋友有律师、警察和医生，他们身边天天在发生很多事情，这当然会引起我的关注和思考。我喜欢写自己有观察有批判的东西，尤其现实主义题材。我觉得必须得有点审视和批判，才能让作品立起来。当然，这些作品都是不同时期写的，小说始终是脱离不开它的时代特征，我也不例外。不同时间，不同年龄阶段，可能思考的深度和感兴趣的东西都会变化。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小说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以你的故乡潮汕作背景，展示不同历史时期的乡镇生活的情景。另外一类是以你生活的城市深圳作为背景，涉及比较多都市情感和社会问题。对深圳跟潮汕这两个地方你如何看待？你的内心会更倾向或更喜欢哪一个？
厚圃：两个我都喜欢，一个是我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另外一个就是我生活工作的地方。潮汕既是养育我的生命场所，也是精神的故园。深圳启发我的灵感，使我不断地走向广大，走向更深入的人生层次。我觉得无论是故乡还是深圳，都在我的脑海里，不是空间的概念，我经常是把它作为一种时间性的概念。故乡代表着我的过去，深圳代表了我的现在和将来。也可以这么说，故乡就像我的老祖母一样，我对她心怀崇敬，虽然她已经离开了我，但我还时时缅怀。深圳就像我的情人，与我经常厮守在一起，但是又经常会发生一些矛盾，发生一些争吵。我不太喜欢城市生活，但是我又必须去适应它。对于生命终极的归宿来说，无论故乡还是深圳，都不过是我人生的必经之路。我永远是一个过客，一个游子。
厚圃夫妇与父母照于澄海陈慈黉故居（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在小说创作中过程当中，你会更在意哪一方面？是故事情节、思想深度、人物性格，还是语言修辞……
厚圃：这些方面都是需要的。同时，我认为一部好的作品，要对社会有比较强的批判性。另一个就是，它必须有某种哲思作为支撑。只有这样，小说才有深度，值得我们回味，值得我们思考，值得我们多读几遍。
南方人物周刊：从《拖神》可以看出你的创作野心，你最初计划把它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作品？
厚圃：家乡樟林是清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门户。先辈们从这里出发，乘坐“红头船”源源不断地下南洋，促进与海外的贸易往来，同时也是一次世界性的文化交流与融合。潮汕文化既是中华文明大家庭中多种地域优秀文化的集结，其核心价值观的形成又带着历史和海外文化的双重烙印。我就想从某种角度去讲一讲潮汕人“下南洋”的故事，挖掘潮汕人奋斗开拓的精神，还有博采众家之长的人生智慧，以及有容乃大的宽阔胸襟。这也是我童年时期的一个梦想，就是如何由一个平凡的人，最后成长为一个英雄。
南方人物周刊：这部小说你花了13年时间完成，创作之前有没有想过会花那么久？为什么会花这么长时间去写一部小说？
厚圃：原来也没有想到这么久，预计三五年差不多了。没想到后来越写越多。出版后六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我其实写了一百多万字，最后就像雕刻一样，得砍掉一些多余的东西。
南方人物周刊：这个作品像一本百科全书一样包罗万象，长达60年的历史跨度，同时又融合了多个民族的生活习俗，各种人物角色，各种生活细节。你之前应该花费了不少准备工作？
厚圃：写历史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有硬伤。这一块我也得到很多亲友的帮助。像我父亲只要是看到地摊上有讲潮汕文化的书，即便是二手书，马上就把它买了寄给我。包括我的师弟——中山大学的历史学博士胡锐颖，也帮我找资料。这一方面还是要做好充足准备，不能有硬伤。
南方人物周刊：作为一本六十多万字的小说，在当下的文学环境跟阅读习惯来说，可能会劝退不少读者。你在创作的时候是怎么考量的？
厚圃：老实说创作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如何把这部作品完成下来。现在我们是进入了一个“飞逝”的时代。很多东西都是碎片化，我们都活在“瞬间”，这“瞬间”同时也在秒杀我们；什么都需要立竿见影，奶嘴文化盛行，延迟满足感的获得不是每个人都能等的。即时满足的东西通常价值都很有限，就像没有人会用快餐来定位自己对饮食的终极梦想一样。但我觉得作为文化，作为文学，有人愿意吃快餐，也有人愿意吃到精心烹制的大餐。长篇小说更能考验一个作者的激情长度和耐力，就像跑步，有短跑还有马拉松。长篇小说也能让作者把自己的探索和感悟尽情展现，既可探索岁月长河的波澜起伏，又能倘佯于时代的广阔画卷之中。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小说作品很注重写情欲，关于这方面你自己怎么理解呢？
厚圃：我们的生命体就是由情跟欲组成的。我觉得人生的大欲是需要的。而小说作为表达人生的载体之一，当然离不开情和欲，否则就无法表达人性，也就失去了现实意义。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你写的又不像普通的言情小说，总是带有你的思考，同时会把它跟当下的社会问题结合。作为一名创作者，你是如何确定小说主题的？
厚圃：小说的主题不能完全脱离现实，哪怕历史题材，事实上也是对现今时代的反观和批判。比如《拖神》，我想要探讨的不仅是商帮传奇，我更想探究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信仰、信念，以及对世界的认知和思考，包括对时间、空间的终极意义的追索。人作为世界的主体，同时又是自然的客体，这种既矛盾又互动的关系构成了很有意思和意义的话题。我写小说之前通常会构思个大的框架，然后就随性而写。就像马斯克说的，“一个粗糙的开始，就是最好的开始。”
南方人物周刊：对于长篇小说的创作你有没有长期的目标？
厚圃：我正在看一些材料。一方面我想写我熟悉的美术绘画。特别是民国时期，我们的国门大开，西风东渐，这时候我们的传统美术遭遇了冲撞，这样的一种矛盾，它究竟是怎么样能够生存下来；另一方面，我想写我们当代的城市生活。毕竟我在深圳生活了30年了，我想写出一个文学作品来反映深圳这个最前沿城市的工作生活，同时也回馈给这座城市，（感谢）她对我的包容照顾。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介意读者的评价吗？
厚圃：我很介意。因为我觉得读者的评价无论好与坏对我都特别有意义，好的话我觉得是对我本身的一种鞭策鼓励。如果有读者提出具体的批评意见，我会很感激——说明读者是真正读了且有了自己的思考，这是值得珍惜的缘分。
南方人物周刊：你希望自己在读者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
厚圃：无论好坏，我都希望在读者心里是个特别的作家，就是作品有很高的辨识度，能让读者印象深刻。
